提起严修先生,总感觉在他身上,有两个如影随形的标签,一个是“新”,一个是“旧”,但不知为什么(或出于皮相之见),那个“新”标签,却总是被有意无意、有形无形地淡化,而那个“旧”标签,却被有意无意、有形无形地强化了,甚至固化了。
李冬君教授在她的《严修与近代新私学》一文中这样问道:“周恩来曰:旧社会的一个好人。张季鸾曰:旧时代的一个完人。何以皆以‘旧’来论先生?以新旧论,是论故人,并非论历史人物。百年之后,如何论先生?先生之于今日,其人已旧,而其命维新。近代开埠以来,西学涌入,改良、维新和新私学,成为新时代支点,天津首当其冲,范孙先生开风气之先,创办了南开新私学。何谓‘新私学’?以时代言,乃近代私学,非古代私学;论取向,乃西化之私学,非传统之私学;其形式,乃私立学校,非私塾也。”在此,我要提请注意:在这个新私学的创办中就有张伯苓了,如果没有张伯苓,就是家塾,有了张伯苓就是新私学了。何以见得?作为第一作者,李冬君教授还写了另一本书,书名就是:《思想者的产业:张伯苓与南开新私学传统》。
去年年末,梁吉生教授从美国通过微信发给我天津南开中学发布于2023年10月17日的两个文告——其一,庆贺天津市南开中学建校119周年,其中有这样的话:“天津市南开中学于1904年由爱国教育家严修创办,爱国教育家张伯苓为首任校长……”其二,喜迎天津市南开中学建校120年华诞,其中有这样对话:“南开中学于1904年由著名爱国教育家严修创办,聘著名爱国教育家张伯苓为校长……”然而,查看天津南开中学校史研究中心编著的《天津南开中学史》(人民出版社2015)一书,孙海麟先生在序言中写道:“天津南开中学创立于清光绪三十年,即公元1904年,是由爱国教育家严修、张伯苓创办的。”第一章绪论:“南开中学创办人严修和张伯苓就是基于甲午战败的刺激,毅然选择在清王朝体制外兴办教育,以开办私立中学堂……”历史上的这段“道义相劘,肝胆相许,志同道合而患难相扶持”的合作曾经如胶似漆,而且史有定论,今天,我们不是应该对这种精诚合作加以传承并发扬光大吗?为什么还会有对胡适所谓“完满”的合作有意无意地切割呢?
展开剩余79%所谓“旧时代的完人”出自张季鸾执笔的大公报社论《悼严范孙先生》,应该说,张季鸾对严修先生的评价是好的,是很高的,但行文却纠结于新旧古今先后之间:“迹其狷介自持之处,固有类于独善其身者流,非今日所宜有。然就过去人物言之,严氏之持躬处世,殆不愧为旧世纪一代完人!而在功利主义横行中国之时,若严氏者实不失为一鲁灵光,足以风示末俗。严氏其足为旧世纪人物之最后模型乎!在吾人理想的新人物未曾出现以前,对此老成典型,自不能无恋恋之私,有心世道者,或将与吾人抱同感欤!”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个“有心世道者”,但我觉得,严修先生“狷介自持”固然,“独善其身”则不然,冒死奏开经济特科,发戊戌变法之先声,何“独善”之有,更谈不上“非今日所宜有”。无论是旧世纪,还是新世纪,“在功利主义横行中国之时”,严修先生就是“理想的新人物”!而且,我还认为,严修先生作为一个“新人物”,其“理想”之处在于能够深化融通新与旧、古与今、同与异之间看似对立的关系,显示了大格局、高境界。用严修朋友邓庆澜的话说就是“益见高深之量为不可及也”。
著名记者、作家也是学者的曹聚仁在1947年写过一篇文章《读严范孙诗》,其中,引用了王守恂先生在《严范孙先生古近体诗存稿序》中颇有意味的一段情节。王守恂先生言道:“一日与范孙闲谈,范孙笑而问曰:‘今人尚新体诗,曾见有工新体者谓我诗颇与新体近之,是何说也’守恂笑而答之:‘此无他,公之诗情真、理真、事真,不牵强、不假借、不模糊、不涂饰,如道家常,质地光明,精神爽朗,能造此境,又何新旧之殊与古今之异’”
接着,曹聚仁先生说:“这番论调,和当时新体诗的主张,如黄遵宪、梁启超诸人所谓“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”完全相合;换言之,这便是时代的气息,道虽不同而同趋于一个方向的。”曹先生还以记者的眼光、作家的笔触写道:“严老笃行君子,而诗多风趣,杂以俳谐。其《游意大利邦淠古城》诗:“平生不入平康里,人笑拘墟太索然。今日逢场初破戒,美人去已二千年。”末句出人意表,读完不觉失笑(邦淠城中有二千年前之妓院在焉)。他到底喝过墨水,吃过面包,呼吸过欧风美雨的,敢于摄取新意境,遣使新词语,运用新语法,不受旧诗律的拘牵与旧意境的束缚,敢于逃出如来佛的掌心翻斤斗的。”其实,这也是严修先生拘与放的融通。这种融通,即使在他还没有“呼吸过欧风美雨”之前就已然存在了。
严修先生在贵州作学政时有一篇《谕贵州学子》,有句:“经济之学,中西并受。中其十一,而西十九。”不但提出中西融合,比例还十分恰当。
1909年,严修先生作《五十述怀》诗:“恶风卷海浪横流,秦越相携共一舟。何屑升沉谈宠辱,莫缘同异定恩仇。”不要把异同——无论是大同小异还是大异小同——对立起来,同则恩,异则仇,实属“恶风”。
1922年,严修先生在《寿林墨青六十》诗中明确论证了自己的融通观念:“新学与旧学,交攻如对垒。我思不必然,实事但求是。……论文更聚讼,文言或语体。我思宜并存,不必相丑诋。”
严修先生的这种融通观念历来不被人关注,尽管与严修先生同时代的同志有过多次揭示。当年,严修先生因成立崇化学会即被人贴上“旧”的标签。严修在一首诗中调侃道:“当日被嘲新学派,而今复笑老生谈。只因国粹当存古,未肯方针变指南。”其中的“存古”如果佐以华世奎给严修的诗句“君有雄怀勇作新”,则可见“存古作新”在严先生那也是融通的。而严先生的朋友陈宝泉则在《严先生事略》一文中直接论道:“盖鉴于国学日替,姑为补偏救弊之谋,与当年之提倡新学,其用心正无以异。”
与严修过从甚密的藏书家卢弼在《严公墓碑》中写道:“……锐意兴学,颛(专)以启钥民智为己任。……要之,先生兴学之念,在朝在野无殊也。”看,又一个融通!在最后的铭文里还有两句:“适莫胥化,新旧兼融(适莫:心之所主为适,心之所否为莫,胥:全都)。”
王斗瞻先生的《天津严范孙先生别传》中也有这样的强调:“于发挥民族精神中,融会贯通,期窥东方文化之全貌,而为建设新文化之基础。”
从历史上看,严修先生无论在制度改革、教育改制、文化改良诸方面,对中国尤其对天津都有着重要的影响。然而,这种影响随着时间让我们与严先生越来越远,也越来越淡了。譬如,严修先生的融通观一方面是中国传统中“天然日月星辰之昭布,山川草木之森列,莫不系焉覆焉,皆一气周流而融通之”(宋濂),亦即“大人者天地万物为一体”的文化陶冶下形成的,也是对天津独特的地缘政治、经济、文化深刻领会感受体验下强化的。
遗憾的是,我们后来人,对天津的这种地缘特征却做了矮化的选择。我们牢记着沽与河,却渐忘了海与洋。我们长期在民俗的层面进行挖掘,却很少在民国的层面进行拓展。
举个小例子。上海的书画家一般会在作品上落款书于或写于“海上”,而天津的书画家一般会在作品上落款书于或写于“沽上”,一个海,一个沽,其落差太大。这种落差还体现在文学创作上,上海从《子夜》到《上海的早晨》再到今天的《繁花》,而天津却是《三寸金莲》《俗世奇人》《蛇神》等所谓津味小说。
上海艺术家韩天衡,在书法尤其篆刻上有不菲成就。我虽然不是很欣赏他散漫野逸的风格,但他说的一句话,我却非常钦佩,他说:“艺术创作不是登山,而是登天!”哈!上海人不但要垄断“海”,还要垄断“天”,而“天”与“海”历来不也都是天津的专利吗?
说到天,我们记住的是“天子渡口”,(哪来的天子)为什么不是“天之渡口”呢? 若干年前,有人提出天津要成为首都北京的“天堑”。当时我惊呼“我的天哪!”这是典型的极端门户之见(只关门,不开门),虽然有所“卫”,却难有所“为”。而严先生是怎么说的呢?在《六十自述》诗中严修写道:“茫无畔岸身家国,富有河山亚美欧。”在严先生的世界里,没有畔,没有岸,没有限,更没有堑!
其实,天津和上海的地缘特征除了物理规模稍小稍大之外其本质是一样的,其所形成的地缘文化也应该是一致的:河(江)海交汇的地缘特征塑造开放、包容的气质以及“敢为天下先”的冒险精神。但是,现在一般的说法是上海是具有“海派文化”的先锋性,而天津则只有“津派文化”的兼容性,恕我直言,假使天津真的不具备“先锋性”,那我们就连“兼容性”,也保不住,也早丢掉了!
我稍微注意了一下,严修先生在他的诗文中较少提到“沽”,文章偶属“津门”,大多属“天津”;诗集中偶有“七十二沽”“津沽”字样,而更多的是山、海、天。
请看严修诗《戏作示福士》(福士德太郎):“百万星球地居一,四分且让水三分。棕黄黑白总同种,南北东西何足云。……争存物竞有时定,至竟终须合大群。”“百万星球地居一”说的是什么——天!“四分且让水三分”,说的是什么——海!站在天与海的层面,才能有大融,大通,大同的境界,才能做到“至竟终须合大群”。
晚清直隶按察使天津兵备道周馥(谥悫慎,周学熙之父,周叔弢祖父)在天津逝世,严修撰周悫慎天津祠堂碑记,诗曰:“龙在天兮鸿在渚……奠河海兮永终古。”一件事,两句诗,河、海、天以及历史、现在、未来,尽在其中。
如今,我们很有必要重温严修先生朝天向海、上天下海,登天追海(天津系退海地)的融通观,重新创立(恢复)天行海运,天空海阔,天容海纳的“津派文化”,打开门户,不仅京津冀,而且亚美欧。前不久,听说市政府要盘活津湾广场,负责设计规划的机构正好与我相识,邀我参与议论,我以为津湾广场盘活需要一个魂,我提了两句话,那就是“天上之津,天下之湾”。这个魂,就是严修先生的魂。倘若得到了认可。但愿那不仅仅是一句口号。
最后,我也不得不说(承认),登天难,蹈海险。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严先生在24岁写下的豪迈诗句:“男儿胆气须磨炼,要向风坡险处行。”(诗集第一首)而且,这不是严修先生年轻气盛之作,或敲敲诗钟,他终其一生都是那么做的,也是那么想的。请看,严修先生于1929年即生命最后一年写的最后一首诗(除自挽诗)有这样几句:“过眼几回苍狗白,惊人一吼睡狮醒。大愚奈我聋兼瞽,惟有终身谢不灵。”(和曹蘅江亭诗韵)严修以及张伯苓诸位先贤的维新思想、融通观念和历史作为,足以惊天荡海,也已经惊天荡海。
现在,该看我们了!
(在“启智天津:教育与津派文化”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,南开大学,202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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